人物丨陈人杰:诗在地上,也在天上

2022-09-01 22:42:46  来源:台州新闻APP   作者:林立

陈人杰,天台人,1968年生,西南政法大学及浙大EMBA硕士,诗人、援藏干部。他曾任中信金通证券金华营业部总经理,援藏后担任过西藏自治区那曲地区行署副秘书长,申扎县常委、常务副县长;那曲地委副秘书长,申扎县委常委、副书记。


同时,他也是诗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现任西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。2009年10月,他的第一本诗集《回家》获第二届中国(海宁)·徐志摩诗歌奖。2020年11月,他的作品《山海间》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文本奖。2022年8月25日,《山海间》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。





在西藏工作了10年的陈人杰,获得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。


久居青藏高原,深爱“月亮”这个意象的诗人陈人杰,此刻离天空更近了一步。


在天台成长,在杭州、金华工作,在西藏定下了人生重心。被喜马拉雅山下的风吹拂了10年,面对“鲁奖”这样至高的荣誉,肤色黝黑的陈人杰像个藏民般冷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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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就像夜晚的星星,被人看到了。白天,星星仍然在亮的,只不过被阳光遮蔽了。”他微笑着,如此形容感受。


知悉天台诗人陈人杰获“鲁奖”的当日,记者奔赴他探亲休假的金华市,与陈人杰畅谈两日。


由故乡开始,陈人杰讲述了他的“诗与路”。


故乡之上还有故乡


故乡,或者说“南方”的痕迹,在陈人杰的脸上消失了。


当陈人杰向记者走来时,表情沉静,步幅不大,速度却快。他身高一米七六,身材健壮,让人以为他有一米八。和他在西藏工作的照片相比,他本人的肤色、口音,更像一个西藏人。


记者在金华的第一晚,参加了当地的文坛好友为陈人杰举办的庆功宴。席间的陈人杰语气轻柔,言谈恳切。他感谢了所有人,并分享了自己对诗歌的见解。


在晚宴开始前,大家都在闲聊时,陈人杰默默地将悬挂着的庆贺他荣获“鲁迅文学奖”的横幅摘了下来。


等在场的老友们抬头,发现横幅没了,都笑了。显然这一直是陈人杰的处世之道。


在宴席结束之前,一直表现得很理性的陈人杰,显露了真性情。他想朗诵一首自己的诗,作为向众人的感谢。此时有两位好友因为接电话暂时离席,陈人杰微笑着站着等他们回来,确认全员在场,才开始朗诵。


念诗时,他沙哑低沉的声线突然有了强烈的起伏。潜藏在健壮身体里的力量,陡然而发,让人颇受震动。



次日,陈人杰比采访约好的时间晚到了10多分钟。他一脑袋汗,边诚挚地道歉,边解释道:“早上去打篮球了。”


陈人杰打篮球已经几十年,即使在空气稀薄的西藏,也照打不误。


强健的体魄,撑住了他援藏的事业。强大的心灵,让他对藏地爱得深沉。


《故乡之上还有故乡——致余光中》是诗集《山海间》的序诗,陈人杰说:“天台是我的故乡,西藏是故乡之上的故乡。”


陈人杰觉得,西藏和他极为有缘。


“余光中老先生的《乡愁》,用一张邮票、船票、海峡寄托了对故乡的情感。来到西藏之前,和这位诗人一样,我和故乡之间,是平面的距离,是直接的情感。住在西藏之后,故乡的概念就‘立体’了。”陈人杰稍作停顿,抓住想要的形容词,“从地理角度说,所有人的故乡,都位于西藏的下方。现实意义看,这片雪域荒原,在人类出现之前,地球形成之初,就保持着她的样子。这是让人感受到神性的故乡。”



这样的深情,不是在相遇之初就迸发的。2012年,陈人杰刚踏上西藏的冻土时,只有一次次震惊回荡在被高原反应搅浑的大脑中。


“在浙江时,无论天台、杭州、金华哪个城市,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树。到了西藏,只有草原、荒漠、雪山、牛羊,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棵树。作为南方人,有南方人的情怀,我想看到生活中有树,于是决定试着种树。”


西藏的土地很快给了他第一次打击,拿着铁锹挖了一阵,陈人杰放弃了。“冻土比铁锹还硬。”


陈人杰挺直身体,向记者叙述道:“第一个月的经历,让我意识到,西藏和江南,不是地区、城市之间的差别,是两个世界的差别!”


当陈人杰意识到西藏是怎样的西藏时,才觉悟到自己的选择是怎样的选择。


选择“援藏”之前,他已是证券公司营业部的总经理。拥有稳定、体面的工作,在金华安了家,家中有深爱他的妻子、女儿,还有一个刚满2个月的儿子。


“援藏”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历练,也是他作为诗人、证券从业者对边疆的责任感。最初,他的援藏周期,是调研3个月。一头扎进“另一个世界”后,他没想到未来有一天,他会决定扎根于此。



凡事做了决定,就执行到底。执着,是陈人杰的本性。


在采访陈人杰的亲友时,“执着”是受访者提到的高频词汇。和他一起玩到大的三哥陈邦杰告诉记者,这个弟弟从小“就执着得很”。


“小时候,他非常顽皮,聪明的小孩,特别顽皮。”陈邦杰在电话中笑道,“有一次去大姨家玩,那天吃的是粽子,一桌人,10个粽子,谁想到这小子竟然把每个粽子最上面的尖角部位都咬了一口。大人们看到了都骂,骂完都感叹,真是个怪小孩,思维异于常人。你说,咬掉尖角是什么想法?现在我想,这大概就是诗人的特点,什么味道都想尝试,尝就尝最精华的部分。”


陈家算上陈人杰,是兄弟四个,姐姐一个,陈人杰是老幺。大哥陈胜杰英年早逝,二哥陈豪杰和三哥陈邦杰如今都在天台。陈家三兄弟,在天台声名在外,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。


陈人杰比三哥陈邦杰小4岁,小时候最爱跟在陈邦杰身后。《山海间》中收录了一首《窗外》,副标题是《给三哥陈邦杰》。


陈邦杰为记者作了解读,让这首外人很难读懂的诗,像一个电影片段如在眼前。


“这首诗讲的事,就能看出他多执着。那一年我10岁吧,他6岁。晚上下雨,我们俩11点多去始丰溪,想捕鱼。就是在水里插一根竹竿网兜,等着鱼跳进来,我们在岸边等。一直等到半夜,雨越来越大,有大人看到了,大声呵斥,让我们回家,不然要被冲走的。我弟弟就不肯,鱼捉不到,就是不回家。后来有一条鲤鱼跳了进来,我们兴奋得不得了。这时我们看到一盏美孚灯向我们飘过来。我妈妈来找我们了!被痛骂一通后,我们赶紧带着那条鲤鱼回家了。”


后来的事,陈邦杰如今回想起来还后怕:“第二天,我们去岸边看,一片汪洋,全淹了。如果昨晚我妈不来叫我,如果没有那条跳进来的鲤鱼,我和人杰就都被冲走了。所以人杰会写,‘母亲回来了,美孚灯,像汪洋中的小船’。”



陈人杰援藏的事,陈邦杰感触极深。在出发去西藏之前,他特意陪弟弟走遍了天台的古寺名刹,既为祈福,同时也想让弟弟在去藏传佛教圣地西藏之前,更好地了解佛教文化。


天台与西藏之间的某种关联,也是陈人杰迷上西藏的原因。


“天台是天台宗祖庭,西藏是藏传佛教圣地,两地之间有着信仰的联结,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关于人的意义的相互印证。”陈人杰说。


藏民们的生活,也与陈人杰相互印证。这种印证,让他在这里做了许多大事,写下许多好诗。


世界屋脊的瓦片下


《山海间》不是陈人杰第一次献给西藏的诗歌合集,在此之间,他已写出《西藏书》,这本诗集提名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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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9月23日,时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、副主席吉狄马加在“陈人杰《山海间》新书首发暨研讨会”上如此评价:


“陈人杰的诗集《西藏书》在鲁迅文学奖评奖的时候,有很多评委给予了较高的评价。而《山海间》和他上一部作品相比较,可以反映出他现在是把自己作为一个西藏人,而不是一个外来观光者的心态。”


时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叶延滨则如是说:“在某种程度上说,西藏成全了陈人杰,陈人杰也成全了西藏。


天台中学的退休语文老师许尚枢,年过八旬,对陈人杰凭借诗歌扬名毫不意外:“我虽然没有直接教过人杰的课,但课余之外,我们的联系一直很紧密。他离开天台,在外地工作之后,我们保持赠书、书信来往,探讨写作。他是个很认真的人,他写过一首《在底层》,写的都是劳动人民,我看了很激动。他关注社会底层人,说明了他写诗的出发点,很正。”



一直心系大众,陈人杰才能顺利成为“西藏人”,所以才能完全进入西藏的语境中。然而,这条创作之路,并不是一条笔直畅通的大道。


“意象是诗歌的灵魂,在西藏,意象变得不可捉摸。诗真的‘害苦’我了,没有意象却充满感受时,一字一句,真是死去活来。”


直到有一天,痛苦的陈人杰猛然看到一个意象出现。


冰山融解,诗意流淌。


陈人杰眼前的意象,是“瓦片”江南的瓦片。而这瓦片出现在了世界屋脊之上。


在了解这个意象前,有必要先知道意象之外的故事。这些故事,沾满冻土,却很温情。


“你能想象吗?哈达,是可以很重的。”陈人杰笑问记者。


那曲地区,海拔4700米的申扎县,是陈人杰工作的地方。申扎县面积2.5万平方公里,人口2万余人。2012年调研期间,陈人杰跑遍申扎县8个乡镇40多个村,最触动他的,是“幼儿失学”。


“在荒地上走着走着,我经常看到牧民抱着孩子,还背着一个孩子,都是几个月到六七岁的幼儿。这些孩子让我想到两个月大的儿子。我很困惑,这里没有幼儿园吗?有是有,只有乡里县里有,村里没有。村与县城之间,路途遥远,最近距离10公里,普通牧民根本没条件送孩子去幼儿园。只有富裕的家庭,能送孩子去县里读。”


最让他难过的是,他听说去了幼儿园的孩子,有一些因为想家,半夜爬起来,就跑到外面去了。一进入茫茫荒漠,再无踪迹。


写诗可以漫长求索,援建刻不容缓,陈人杰迅速进入工作状态。


经过他向中信证券公司申报,5年时间里,由中信证券公司及员工共投资1143万元,在申扎县陆续援建了8个海拔4850米以上的村级幼儿园,解决了周边15个村604户家庭的入园难题,将牧区幼儿双语教育提前了2—3年。


2014年,援建的第一家幼儿园成立,名字叫“巴扎乡七村梅朵幼儿园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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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学校建成那天,周围的牧民能来的都来了,一人一条哈达挂在我脖子上,哈达层层叠叠,压得我脖子发酸。那天我也成了一个意象,藏民们说我是牦牛。因为牦牛是藏地之舟,带来希望,牦牛勤勤恳恳,不断劳作。”


瓦片是人间烟火的象征,江南水乡多瓦片,瓦片之下,多是富足之家。而在藏地,一所农村幼儿园,带给藏民的就是无比的富足。


陈人杰感叹,自己和那些前赴后继的援藏干部,也是一片片瓦片,大家选择把自己堆砌在世界屋脊。



天台县县委常委、统战部部长庞伟峰,曾经和陈人杰一起奋战在援藏一线。陈人杰的激情、执着、低调,给庞伟峰留下了深刻的影响。“我援藏的地点是西藏那曲市嘉黎县,2013年到2016年三年时间。我和人杰都是天台人,在拉萨调休时,经常彻夜长谈。每次读人杰的诗,我就会想起他作诗时的状态。”


庞伟峰回忆,某一天在拉萨,一群人聊到深夜,纷纷散去,各自就寝。后半夜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,他半睡半醒开门,看到门口站着一脸兴奋的陈人杰。


“他非常激动地告诉我,刚才写完了几句诗,然后就动情地朗诵起来。”庞伟峰感叹,“也只有这样的情怀,这样的性情,最后陈人杰才成了这样的诗人,才会决定留在西藏。”


让诗人陈人杰升华自我的诗句,不是清修后的顿悟,而是在泥泞中打滚后的所得。这片土地对待生命之严苛、冷酷,让已经习惯西藏生活的陈人杰回忆过往时,仍然嗟叹不已。他曾经因为“上厕所”这件事差点断气,险些昏厥。


“那时候,我任职申扎县常务副县长。平房里有厕所,后来发现,厕所就是摆设。因为下水管道冬天全部冻裂,水冲不下去,排便还是只能野外解决。我住的地方靠近山坡,从房子到山坡有70多米。房子外面,常常是8级以上大风。刚到的几个月,我一直有高原反应,走路都走不动,更别提爬坡。但是‘三急’来了,总得解决啊。每次爬坡,我都感觉要断气,嘴唇都紫了。最可怕的是,蹲下了就站不起来。”


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,个人受到的苦,和集体面临的困境相比,极其渺小。


他回忆自己某次下乡调研,经过一座桥,桥碑上写着“危桥”,不是安全提示,而是这座桥本名就是危桥。


等他调研回来,眼前已是湍急的洪水,桥面已被淹没。对岸1公里左右就是县城,桥就50米长。如果不过桥,绕道去对岸要3个小时。


“我让司机绕道开,我和申扎县常务副县长李志刚两人要爬栏杆过去。李志刚是特种兵营长出身,一直站在我身后看着我,我高估了自己,低估了‘危桥’。洪水冲击下,栏杆一直在晃,回头已是不能,手机又没信号,驾驶员也已开走了。只能继续爬。爬完这50米,用了40分钟,我浑身战栗。”


我们让小鸟啄来星光

给牧区传授另外的知识

绿色缠绕的辫子里

乳汁、星光,被编织

世界屋脊的瓦片

接受时间和露珠的抚摸

……

当我回眸,时光的瓦片

像浸润的唇,紧咬细密的语境

滑向屋脊的青丝

一道悬泉不竭地进入运河


(《世界屋脊的瓦片下》)


说来不胜唏嘘,凡人的灾难经历,却是诗人的“幸运”。这首饱含深情和独到意象的诗,不仅被作者自己所珍视,也让那些有很多话想对西藏表达的人们,为之倾倒。



今年7月,西藏举办首场援藏主题晚会。《世界屋脊的瓦片下》以情景诗画的形式,由陈宝国、张凯丽等著名艺术家联合录制,用视频形式呈现在晚会中。


很少有人知道,这首情感厚重的诗,最初倾诉是一份单纯的情思。


“仿佛亲吻,为山水所隔/却是爱情的冶金学。”(《世界屋脊的瓦片下》)


这一句,是陈人杰对远在金华的妻子徐颖蕾的情话。


援藏主题晚会上,藏族著名女中音歌唱家降央卓玛演唱了陈人杰作词的《故乡之土》,其中一句“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”,是陈人杰从另一首专门赠予妻子的长诗中摘取的。


这首长诗共十一节,名为《与妻书》。


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


在高处,所得的月光更多

却无一缕送你

请原谅,这白银的皎洁

由风雪炼制,让你承受凋零

在高处,思念靠月光救赎

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


(《与妻书》)


“写《与妻书》,当写出‘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’时,我没有遗憾了,我觉得我把月亮给予我的所有情绪,都留在纸上了。月亮、天空,都是客体,以客体去写客体,没有主观情绪,就是描述。但,读者应该能感受到思念、归属、唯一不二的情感。”


西藏分隔了陈人杰和妻子,也让陈人杰和妻子挨得更近。创作《与妻书》的故事,又是一个天涯海角的故事,一个失魂落魄的故事。



2019年,已经援藏满三届的陈人杰,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,他决定继续留在西藏。多年援藏,他知道自己的岗位多重要,知道那些藏民们需要他,西藏需要他。


可他也放不下妻儿。


他去援藏时,儿子才满两月。每年回去,儿子都在变化。援藏多少年,儿子就多少岁,儿子仿佛是一个上天为陈人杰调配好的,温情而残酷的时钟。


残酷不只是他在经受着,他知道,妻子徐颖蕾承受了什么。“但是她和我说,我们的孩子我照顾好,牧区的孩子更需要你的照顾。”


对于正式留藏的决定,三哥陈邦杰也曾向弟弟陈人杰表示坚决反对。


“我不仅让他为了家人、事业考虑,还说了一句,如果爸妈还在,他们也会坚决反对你这个决定。可是,这个执着的弟弟,用他的理由说服了我。”陈邦杰感叹,“他说,西藏是一片净土,我离不开了。我这个弟弟,是真性情。别人常佩服他意志力强大,体格强壮。我知道,这些都是大自然给他的力量,他从西藏这片净土中获得的力量。”



2019年10月,被批准留藏不久后,陈人杰接到驻村通知,要到昌都市八宿县林卡乡叶巴村待一个月。


叶巴村之遥远,远到久经藏地地形路况折磨的陈人杰都开始怀疑人生。“当年有同事也去叶巴村调研过,去之前雄心壮志,回程路上,连遗书都写好了。那个山路的崎岖艰难,完全无法复述。叶巴村是一个终点,村子后面就没有路,只有大山。”


执着的陈人杰,义无反顾的陈人杰,看着叶巴村的怒江奔流,突然脆弱了。


“看着江水的浪花,想到从前是一只脚踏在藏地,另一只脚随时可以回江南,而现在两只脚都扎在这里了。待遇优厚的工作,家人团聚的欢乐,都被我抛弃了。听着怒江的涛声,让我想起了钱塘江,辗转反侧。最后我对自己说,不要想太多了,只要想着多写好的诗,才对得起家人,对得起西藏这片土地。我想起了家人,想起了支持我援藏的妻子,我要为家人写一首诗。”



用了20多天,《与妻书》完成,陈人杰再次以“诗人”的身份完成了生命布置的作业。


《山海间》共收录120首诗,有3首长诗,《与妻书》是其中之一。长诗,往往是诗人最彻底的付出。陈人杰用长诗向西藏付出,也向他的人间烟火、永恒真爱付出。


陈人杰的好友,知名金华女作家杨方在评论《山海间》的文章《生活在高处》中提供的一个回忆,或许可以让读者离这位诗人更近一些。


“有一次我给陈人杰发信息,半天不见回音,给一个生活在海拔几千米高处的诗人发信息,简直就像是发给云中的霹雳。后来,收到陈人杰的微信回复,他说他正去往一个荒僻的地方下乡,因为雨季,道路塌方,车辆被阻在途中,手机信号时有时无。随后陈人杰发来几张图片,有一张,滚落的巨石阻断了道路,旁边是翻滚的江水,就算是隔着手机屏幕,似乎也能听见轰轰隆隆滔天水声的巨响。另一张,被阻的白色越野车旁边,不远的山脚,停着一朵同样颜色的云。”


杨方形容道:“云那么低,那么白,那么静。”


在西藏,脚踏实地面对生活疾苦时,白云也一直飘在陈人杰的左右。




想去西藏


黄保才


是在凌晨读完《山海间》。掩卷之余,一是感叹,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诗;二是萌发了想去西藏的冲动;三是想见一见作者,这是怎样神奇的一个人。


“从来人品恭能寿,自古文章正乃奇”,这是陈人杰在送我诗集扉页上的题句。很喜欢,蓦然想,这也是他为人作诗的写照。诗集是去采访他的同事赵宗彪和林立带回的,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,装帧精美、别致,比装帧更美的是诗句。


写在地球上最高的那一片土地上的诗集《山海间》,荣膺第八届鲁迅文学奖,实至名归,陈人杰是台州获此奖第一人。喜讯传来,比他自己还高兴的,是故乡人。


8月25日,鲁奖公布当天,就有不止一个爱好文学的同事,第一时间发来他榜上有名的消息,宗彪与他同是天台人,还附上他的电话,确认他是陈邦杰的弟弟。邦杰我相熟,在天台县委报道组工作过。在与邦杰通话时他说“弟弟这几天在金华探亲”,“太好了!”我不揣冒昧,就给陈人杰拨了个电话,自报家门,表明采访意图。一个与邦杰差不多的、浑厚的声音回复:“刚得一个奖就这么宣传,不习惯,还有你们跑过来也太麻烦”,我赶紧说,“家乡人为您高兴、感动,也牵挂您,您就当通过媒体给老家一个汇报。”他同意了!


他的低调,一如在金华友人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,他默默地将庆贺获奖的横幅摘下。


他的经历,像他的诗歌一样穿透人心,不好好写出来,简直是媒体人的失职。


今年54岁的陈人杰,三届援藏后,选择调藏工作,迄今已在西藏“北大门”那曲地区工作了11年。人到中年,毅然决然将自己的人生,从林木葱茏的东海之滨,“移植”到不长一棵树的世界屋脊之地。这对一般人来说,是个匪夷所思的决定;对陈人杰而言,是个伟大的抉择,虽然艰难,甚至是磨难,他却用无与伦比的执着和藏地较铁锹还硬的冻土般的意志,一一克服。意志的背后,是从心而行心之所向,这颗心,包含了他大爱无疆的善心和激情不泯的诗心。


当年,他带着使命、感情援藏,到今天怀着虔敬、真心留藏,以致一个人有了两个故乡,“但只有西藏被唤作故乡,故乡之上还有故乡”,这在职场人士看来,是舍小家,为大家,是常态化的离亲别友,是无休止的两地奔波;而对诗人来说,是找到催发“诗如雪崩”之地,是升华艺术生命的理想国,是安放不羁心灵的一片净土。生于斯长于斯的浙江,是陈人杰身体的故乡,远在天际、高耸入云的西藏,是陈人杰灵魂的故乡。一个诗人,拥有两个故乡,是有福的。人杰的生命履迹,一如其名,而成就他的,除了独特的天赋、强健的体魄、坚韧的意志和时代的机遇,更有家人的理解支持。其实,遇到像人杰这样坚执于超越“小我”,追寻“大我”者,家人不理解也得理解,不支持也得支持。他的“军功章”,有家人的一半。在读到长诗《与妻书》中,引用妻子的话作为诗句,“放心,我们的孩子,我照顾好,白云上的孩子,你轻轻擦去忧伤……”如此博大的胸襟,不禁令人鼻酸。


事实上,《山海间》这本诗集,一定程度上,是写给家人的,“献给妻子徐颖蕾、女儿陈一天、儿子陈在今”,这句见诸扉页的寄语,展露了陈人杰的心迹,让所有日常别离的鸿沟,都被填满,让别离酿制的深情,又深了一层,“竟此一生,与子偕老,我的脚下藏着你的路”。


诗言志,诗寄情。没有把根扎在西藏,陈人杰心中诗歌之树,开不出如此芬芳的花朵,结不出这般丰硕的果实。看得出,《山海间》是他用脚步丈量出的诗集,呕心沥血,字字珠矶。他将在青藏高原走村串户时捕捉到的物象,用诗言诗语凝炼出丰盈、深邃的意象,从本质上展示了藏地大美风光、风土人情和古老文明,见证了这些年西藏沧海桑田的变迁,所有这些,都让人神往。与诗集同名的《山海间》是一首长诗,“村寨安放在高原深处,冰雪之光,像时代对高原的又一次提问”,开句宏阔,全诗激情澎湃、意境生动,身边之山和心中之海,藉瑰伟的想象和联想切换自如,诗情与哲思交融,令人击节赞叹。


“有两样东西,越是经常而持久地思考它们,就越是会在心灵中注入新的和持续增长的敬仰和敬畏:它们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”,这句伊曼努尔·康德的箴言,被陈人杰印在了《山海间》的扉页。愿他仰望那一片纯净的星空,写出更多更美的诗作,愿他尊崇心中的道德律令,攀上生命的新高度。


想去西藏,可能的话,一定见一见人杰。



编辑:李洲洋 责任编辑: 审核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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