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糍
“小雪”节气后，加工年糕的村民特别多。 台传媒记者杨 辉／摄
不久前，广云哥分别给住在城里的我和小弟广明打电话，说过年糕都准备好了，请我们随时回老家去拿。过了几天，看我们都没有去，广云又来电，说年糕已浸在缸里了，有空时再来拿。
我不想空手去，就像往年一样，哥嫂俩都不会要我们的钱，我能做的，就是在单位给员工发年终福利时，自己掏钱，请经办的同事，再多给我备几份。哥嫂家是一份，还有住在邻村的大姐家。大姐刚好大我一轮，小时候是大姐带我的，因为母亲外出织布去了。大姐对我恩深义重，平时我没有什么好表示的，但几十年来，年底的年货，我总要表示一点心意。
那天细雨迷蒙，寒气袭人，所以我一吃过早饭，就开车带着年货回老家去。广云一早就去镇上集市了，嫂子在接到我的电话后，还去了一趟田垟，冒雨割了不少青菜。我车子到的时候，嫂子也刚从田里拎着一大袋青菜回家。我也不推辞，接过大袋子就往车子里放。嫂子来到前间的一口大缸前，挽起袖子就往缸里捞年糕。她不让我下手去捞，说是水冷。她捞了好多年糕，装了一袋，我提了一下，已经很重，就说可以了。嫂子说，还有过年麻糍呢。她掀开旁边一个小缸的盖子，说，麻糍放在这口小缸里。她又捞了几张麻糍。
我的父母先后去世二十多年了。父母在世时，父亲因为身体不好难得出门，母亲有时坐公交，有时自己骑小三轮进城，经常给我送东西来。她很早就从家里出门，总是在我还没有上班去时来到我家。根据一年农时，母亲给我送来新织的草席，新打下的晚稻米，新收获的荸荠。至于一年四季的蔬菜，那就不用说了。到了年关，母亲就给我送年糕、麻糍。
小时候，家里虽然穷，但过年糕、过年麻糍是家家都必须置办的。那时还没有机器制糕，都是现捣手做的。村里有好几个自然村落，几乎每个小村落的村后，都有捣年糕的捣臼和踏动装置（捣杆）。而捣麻糍用的是小捣臼，往往放在宅院的中堂。
年前的乡村甚至比过年期间还热闹，除了捣年糕捣麻糍，还要过小年掸蓬饔（大扫除）、杀年猪、做新衣、贴春联、准备正月初一这天迎客待客用的桂圆、荔枝或银耳，准备正月初二全家人吃的“锅二羹”（用粉糊、大芋、豇豆等烧煮的杂烩羹）的材料。乡村的孩子们总是很兴奋，一年都没有什么好吃的、好穿的，早就盼着春节了。
在我印象里，做年糕总是在清晨。天还没亮，我们小孩都还睡在暖被窝里，就被楼下的人声鼎沸给吵醒了。原来大人们已经捣过年糕了，现在回到房间里来做年糕切年糕了。我父亲还有两个弟弟，虽然分家了，但都住在一个院子里，做年糕也统一行动。那时祖父还健在，他俨然是个总指挥又是大师傅，一根擀杖就是他做年糕的主要工具。祖父和我父亲、两位叔叔还会做糕雕（俗称“块头蒂”）。糕雕的形象有鸟儿、肥猪（猪头）。糕雕是每家每户必备的，因为这是供天地供祖先所必备的。我最佩服祖父糕雕的手艺，无论哪一种动物，他总是雕得栩栩如生。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，祖父没有读过书，也不会画画，平时也从不玩泥雕木雕的，但年底一出手，就是一件件艺术品。
我们小孩被吵醒后，都急着下楼。楼下雾气弥漫，热气蒸腾，大人们都在忙碌着，看到孩子们穿来穿去，妨碍了他们的工作，就从冒热气的年糕上攥下一段，哄着我们说，这是最新鲜的年糕，最好吃，一边吃着去，不要乱跑。
父母每年都会做很多年糕。年糕做多少，吃年糕的日子久不久，这是一个农村家庭家底殷不殷实的一个重要表现。所以一般人家总是努力多做一点，争取能吃到清明。按照村民的说法，没到清明时浸的水，就叫“年糕水”，过了清明，即使最清的水也不合适浸年糕了。我的母亲是个心气比较高的人，不愿被人家看不起，但家里又没有那么多的年糕米，那真难为了她和父亲。有些年份，他们就再加做一点“番薯糕”（用番薯粉混合小部分米粉），因为番薯粉是黑色的，所以番薯糕也是黑色的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读初中的两年，因为学校路远，中午都在学校蒸饭吃。但这两年刚好都遇到春荒，家里都吃番薯丝烧的所谓的“饭”，所以我也没有蒸米了。好在还有番薯糕，我就把番薯糕蒸在铝盒里。到了吃饭的时候，我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，而是坐到教室的角落里，一个人默默地吃。
我成家之后，母亲给我送来的年糕，总是能让我吃到清明时节。清明时节，也是红花草（紫云英）刚成熟尚未开花的时候，特别鲜嫩，乡人们都喜欢用红花草来炒年糕吃。到了这个时节，城里的大街小巷，总有一些农民挑着箩筐或拉着手拉车向城里人卖红花草。甚至，红花草炒年糕，也成了清明节前后城里大酒店的一道时令美食。
父母去世之后，我们兄弟（姐弟）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受到影响。这要感谢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广云哥嫂。他们不仅每年都操办清明节、七月半和冬至的祭祖，也同时操办了几个兄弟家庭的大聚会。“一定得聚回到老家来”，这是哥嫂俩的心愿，也是对父母和列祖列宗的告慰。
午前回到家里，妻子说，年糕、麻糍到了，我们中午就吃新鲜的，要么汤糕吃，要么鸡蛋摊麻糍。我说，你的鸡蛋摊麻糍是拿手好戏，那就先吃麻糍吧。
